（一）
我刚来美国。
我要考驾驶执照。
我急需一副精确的眼镜。
在美国不会开车就等于没有长腿。
你几乎不可能步行到看起来最近的杂货店去买一瓶酱油或醋。
有一次我的油已下锅了，才发现没有盐，于是我关上火，步行到看起来离家不远的一家加油站（这些加油站兼具杂货店的功能）去买一罐盐，来回尽走了两三小时。中饭变成了晚饭。
配眼镜，考驾照的事迫在眉睫。
（二）
我先生为我预约了一位眼科医生。他告诉我这位医生名Tyler.姓 Smith.“你称他Smith 先生就行了。”
我先生是一名德国裔的美国人。他们这家人在烈星顿这个小镇已住了四代人了。
“Smith 先生是我母亲的眼科医生。我母亲在世时很喜欢他。他的诊所是我父亲盖的。”我先生在带我去就诊的路上断断续续地给我讲着有关Smith先生的事。
我们约好就诊的时间是8:30。可我先生把我送到Smith办公室的时间是8点整。因为他还得留出开车去上班的时间。可能是德国血统里所含的严谨因子，这位德裔后代特别守时，守时到了刻板的态度。
我和那些等待就诊的人一起坐在休息室里，等待护士叫唤名字。这种等待在我看来是百无聊赖的事。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你看着我，我望着你。为了消磨时光，有的人在随便地翻着休息室里的过期杂志，有的人把双手抱在胸前埋头养神。有的人在什么也不做，一便一便地跑卫生间。谢天谢地，我怀里揣着一本王安忆的中文小说。
从彼岸到此岸，我好象突然掉进了一个英文的世界。我已被漫无边际的英文淹没。我听到和见到的全是英文，全是那些带圈圈点点的字母文字。我的中文--那流传了五千多年的汉字，我那母亲的语言，我在襁褓中从呀呀学语伴随着我成长的语言，自从我会念书就倘佯其中，朝夕追寻的诗一般梦一般的语文，我曾操着毛笔在明月光的桌前横竖瞥撇捺操练不尽，习画不完的中文仿佛突然从我的世界一下子消失了。尽管我先生反复叮嘱我：“你应当暂时忘掉你的中文，多读多听多讲英文。只有这样，你才能尽早融入美国社会。”可是我怎么可能忘掉我的中文呢？她已经是我血液中的燃料，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一个部分，是我灵魂中根的家园。因为我见不到了我的中文，我在黑夜中一遍遍呼唤她，在梦中一遍遍地憧憬她，中文在我心中已成了世界上最美的文字，中国文学成了我文学圣殿中文学宝库中的一枚瑰宝。
先生要赶去上班，给了我一个拥抱和亲吻，把我扔在候诊室。他告诉我他届时会来接我。他前脚走我后脚就立即把王安忆的中文小说从挎包里摸了出来，如饥似渴地读着。
我终于听到护士在点我的名字。Xia Lin. 我的中文名字叫林霞，翻成英文后，就成了Xia Lin。我没有按照美国人的传统，结婚后改用先生的姓氏。
我跟着护士走进“门”去。护士为我做完例行的检查后，把我带进一个装着各种检查眼睛机械的就诊室，告诉我Smith 医生很快就会过来给我检查眼睛。
我坐在那里，习惯性地把书摸了出来。
突然一个男中音随着一个男人的脚步传了进来：
“早晨好！林小姐。”
标准的普通话，我诧了一下，以为讲话的可能是位中国人，但抬起头来，却发现一位瘦高个子，穿着蓝色衬衣，蓝色西服，打着领带的先生捏着一份病历走了进来。
他的眼睛是深茶色的，鼻梁是超高的，有些秃顶的头发原色是金黄色的. 这位Smith先生无论从那方面看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国人。”
我放下书站了起来 ，用中文礼貌地回了一句：“早晨好。Dr Smith (Smith 医生) 。”
“林小姐，你从哪里来？大陆还是台湾？”
“我从大陆北京来。先生，你怎么能讲中文?”
“我在罗斯福大学学过中文。我酷爱中国历史.”
“哦？ 刚好我在大学的专业也是历史。”
Smith医生听到这，茶褐色的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问起我：“林小姐，你怎么看待毛泽东和蒋介石？”
我说：“Smith 医生，你这个题目问得太大了。它足够写一本书呢。不过我可以简单地说，毛泽东是一位历史巨人。 一位伟大的军事家。一位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同时他是一位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影响的农民起义领袖，还是一位深受中国皇权主义政治影响的，产生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政治家。他对中国的功劳是把这个东方大国从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深渊中解救了出来。让它赢得了独立自主。他的历史遗憾是他基本上不懂现代经济，1949年之后，他在经济上把中国带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我发现自己- 一个小小的女子斗胆之大，居然在这里随便评说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
Smith先生听得津津有味，他说：“我收藏了很多毛泽东的书，我觉得他的有些哲学思想很有意思。我还特别喜欢他的诗词和书法。”
“是的，毛泽东也是一名饱学之士。一名浪漫主义诗人，一名学者。他的诗词独树一帜，恢弘壮观，有点唐代诗人李白的气质。他是中国现代史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书法的确很漂亮。他可能临摹过岳飞的字体。但他是一名创造者。他的书法自成一体。潇洒，大气又不失凝重。”
“你怎么看待蒋介石？”
“蒋介石我很不好说。我对他没有研究。他是中国现代史上另一名重要的历史人物。我想在军事上毛泽东肯定略胜他一筹，如果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胜了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的军队，中国现代史可能会是另一种写法。不过你知道历史是没有‘如果’的。”
Smith先生突然想起了他的职业，他很不情愿结束讨论地，把我请到病人的位置上。
他开始全神贯注地为我检查眼睛。
我能感到Smith先生的手非常专业。是一双可以弹钢琴，拉小提琴的手。
他握着各种光学仪器对我的眼睛进行了全面的检查：“林小姐，你的双眼都是400度。不带眼镜时基本上算是一个瞎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带眼镜呢？”
我毫不难为情地说：“我觉得自己带上眼镜很不好看。”
Smith先生笑了起来：“哦，现在我理解了。一对漂亮的黑眼睛怎么能让眼镜遮住呢？不过我要给你配一副漂亮的近视眼镜。希望你在读书时尽量带上。”
他开始给我试镜片，一个一个地试。直到试到最佳的一个才停下。
Smith先生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把我的眼睛检查完了。
他在为我写就诊结果时，我开始象老朋友似地向他抱怨：烈星顿真是一个countryside(农村) ,这里的生活单调极了。缺乏文化生活。”我告诉他我在中国住在大城市，习惯了音乐会，话剧，电影院，歌剧院，各种美术展览。习惯了各种茶馆，咖啡吧。我需要文化艺术生活就象需要呼吸一样。
Smith医生理解而又同情地看着我：“我同意。这里的确缺乏丰富的文化生活。你应当去纽约或者法国巴黎。不过Winston-Salem(温斯顿-萨拉姆) 和Greensboro(格林斯堡)还是应当有一些文化艺术活动。”Winston-Salem在Lexington的西边，Greensboro在Lexington 的北边，它们是北卡罗莱州两个中型城市。
接着他捡起一张他的工作名片。从前胸口袋里摸出一只笔在名片的后面写上他家的电话号码和手机号码。他把那张写满信息的名片递给我：“需要帮助时，不要犹豫给我来电话。”
我接过名片有一种他乡遇知音的感觉。我满怀感激地向Smith先生说着谢谢，并开始向他告别。我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在烈星顿遇到一位会讲中文的人。这对我就象黑夜中的一道阳光。让我感到温暖极了。我来美国三个月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讲中文。我真的非常快乐。
Smith先生说，他真高兴遇到我。他真谢谢我的到来，谢谢我向他讲中文和中国历史。他感到非常有意思。他已经几十年没有讲中文了。他非常想念中文。
临走时我们告诉彼此，如果想讲中文了，就给对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中文信息。
Smith破例地把他的病人-我送出诊所，在门口告别时，他用赞赏的眼睛盯着我身上那件盘扣的绣花衬衫：“太漂亮了。”
我说：“谢谢。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件中式衬衣，它用传统的中国手工工艺做成。
（三）
我想许多和我一样初来乍到美国的人，在这块新大陆上首先要克服的还不是体力上的重荷，也不是经济上的结拮，最难战胜的可能是精神上的孤独和寂寞。远离你的朋友和家人，远离你原先熟悉的一切，来到一个陌生的土地上，你会有一种被抛到了茫茫的萨哈拉大沙漠的感觉。我在路上寻找，在人群中寻找，寻找我熟悉的中国面孔。黑头发，黑眼睛成了我最着迷的形像，黄皮肤成了我走进密西西比河却仍然不能忘怀黄河咆哮声的异乡电影情节。我恨不得对每一个我遇到的人说：“亲爱的，你知道吗？我是中国人。英文是我的外语，中文才是我的母语。”在餐厅，在购物中心，在学校我一见到东方面孔，就会迎上去急切地问她/他：“Can you speak Chinese? (会讲中文吗？)我天天呆在搜狐，新浪，多维网站收看中文信息。感谢这些中文网站，收看中文信息已成了我远在异国他乡心贴祖国的一个重要的渠道。
我每天都要走出那坐落在一片树林旁边的灰色砖房，提着相机去那蜿蜒曲折的乡村小径上独自散步，面对这只见自然风景不见人烟的美洲大陆，我会象那些西藏高原上的牧羊人一样对着天空，群山，对着湖泊，对着树木草石，星河日月，对着那些树那些风那些雨那些雪唱歌，跳舞，呐喊或叙述，吟诵我心中涌出来的中文诗句，其中有一首就是我在路上边走边写出来的：
我是中国人
我把故乡衔在嘴里，
象衔着一颗青橄榄。
春夏秋冬，
在远方经历不同的风景。
每一个季节都是一副安静的油画。
画里没有行人。
天蓝，蓝得象湖。
涟漪里却弹奏着忧伤的思乡曲。
头顶着沉甸甸的太阳，
象顶着一枚华丽的红宝石。
我却加倍思念那泥塑的手镯，
木雕的项链，
和老家房子里摆满的土制陶器。
断壁的月亮站在那里，
礼貌地微笑。
象一块残缺的大理石。
为了在一个寂静的世界里寻找我的声音，
我不断向世界宣布：
我是中国人。
就是那用黄河水黄泥巴塑造的中国人。
就是东方那块最广袤的大陆走出的中国人。
就是背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人。
就是家有长城的中国人。
就是喜欢吃米饭吃面条的中国人。
就是生来就会用筷子的中国人。
为了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寻找我的知音，
我不断向世界表白，
我是中国人。
是的，“每一处风景都是油画，画里没有行人。”这里有大海一样澄蓝的天，有在中国青藏高原才看得见的大朵大朵垂手可拂的白云，有绵延无际的草原，有成片成片空无的土地，有密密莽莽的原始森林，有一幢幢风格迥异洒落在寥廓的大陆上的积木般的房子，有一座座兴许在油画里才能见到的带着塔顶或钟楼的欧式教堂。可美国，对外乡游子来说绝对是一片寂寞的土地，一片孤独的土地。如果你没有一副坚强的神经，没有承受孤独的能力，那无处不在，无所不在的孤独感可能会把你碾碎。
我在这里发现了一处风景迤逦的公园-Finch Park。纷奇公园中央有一汪碧波荡漾的湖。它使我想起了我在北大读书时的未名湖。我每天下午都步行去公园跑步。
散步和跑步已是我在这里战胜孤独和寂寞感的一位最佳医生。
我在散步中去倾听风的声音，去看树在阳光下的舞蹈。去触摸云的韵律。去感受天空的色彩。大自然成了我在这里最亲密的夥伴和朋友。我突然发现我和大自然是可以对话的。那些风那些云那些雨那些树那些湖都和人类一样是有生命有灵魂有感情的。我想起了我那傲立在青藏高原的藏族同胞，他们凭着与自然的对话创造了历史，文化，宗教，神话，舞蹈，音乐，诗歌，绘画和藏族独一无二的自然哲学观。他们凭着与自然到对话，凭着对自然的顶礼膜拜，保护了地球上唯一没有受到污染的青藏高原、、、、、、
那个秋天的下午，当太阳收起了他金色的裙裾，天空换上了沉甸甸的紫色披毡，我照例来到了纷奇公园，我把我的外套和相机放在湖边的一个石条凳子上，开始沿着湖边跑步。我规定自己每天至少得跑3圈。我跑到第三圈时，迎面跑过来一个全身穿着白色运动衫的人。我没带眼镜，还有在公园中作运动的人一般都不会左顾右盼。我朝前跑去，跑到同对方的交叉点上，我和穿白色运动衫的人同时惊讶地停了下来。
“Hi! Miss. Lin!” Smith 先生先认出了我。
“Hi! Dr. Smith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没想到。”
“你常来这里跑步吗？”
“是的，我每天都来。”
“我也每天都来。可这是第一次遇上你。”
“你每天什么时候来？”
“我每天早晨来。如果早晨漏掉了，就下午来。”
“难怪。我每天下午来。”
“How is everything going?" (“一切都好吗？”) Smith 医生掉过头来跟着我跑。
“谢谢你给我配的眼镜，我带上它舒服极了。”
“You are welcome。How is everything else?" (“别客气，其它方面怎么样？”)
“我还没有领到驾驶执照呢。我在中国时从来没有开过车。我每次去考驾照都紧张得不得了。”
“你会考上的.”
“我己经试过三次了.”
“第四次你就会考上。”
“谢谢。Greensboro 的中文协会需要一名能讲英文的中文教师。他们在The Dispatch上发现我写的’Tell You a Real China’ (告诉你一个真实的中国)的专栏，找到了我。希望我去他们的中文学校为些母语不是中文的成人和孩子扪教授中文。时间是每周星期六的上午。可我不会开车，无法解决交通问题，可能只有放弃。”
“难道你先生不能帮助你吗？”
“他不愿意我接这份工作。他认为挣不了多少钱，还得跑那么远。得不偿失。可你知道我不认为人活着仅仅是为了钱。”
Smith 医生停了下来。我们开始沿湖边走着。他郑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同我一道坐在湖边的条凳上，非常严肃地问我：“想好，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接这份工作？”
我说：“是的。我真想接这份工作。我在中国时就是一名教师。我试过许多行业发现自己其实最热爱的还是教师工作。我肯定会是一名受欢迎的中文教师。此外我不愿意老呆在家里。这种关在笼子里的生活会把人逼疯。”
“如果这样，我来帮你解决交通问题。”
“？” 我一脸迷惑地望着他。
“我每周星期六带着小孙女伊丽莎白跟着你去Greensboro学中文。”
“不行。那样太麻烦你了。”
“如果你不觉得麻烦多带两个学生，我是不会觉得麻烦的。此外我想我还可以到那里去结交一些中国朋友。练练中文。”
“好吧。如果那样，我很乐意聘你做我的汽车司机。也许我会向协会为你争取一些汽油补助。”
他听到这里不高兴了：“林霞。你太小瞧人了。难道大名鼎鼎的 Smith 医生缺几个汽油钱吗？我做这个只是为了中文。为了友谊。”
我把手伸向他：“谢谢您。中文万岁！友谊万岁！”
Smith 医生没有伸出手来。他说：“你现在不能决定，回家去同你先生商量商量。”
（四）
从此Smith医生成了我的司机兼学生。
我在Greensboro的中文课是从2000年9月2日开始的。 从开学的第一天，Smith医生就带着他七岁的孙女Elizabeth ，开着他的宝马车早晨8: 30准时来到我家接我。从烈星顿开车到Greensboro，开55mile速限的老高速公路，得开一个多小时，开65mile速限的新高速公路得开45分钟。我的中文课被安排在协会活动中心的教室，每周六从早晨10:00点上到12: 30点。
Smith医生无论天冷天热，刮风下雨从未间断来接我。
我们在那漫长的路上用中英文交叉聊着中国和美国。聊着中美之间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聊着东西方文明的差异。聊着中国的长江，黄河，聊着长城。聊着美国的密西西比河，自由女神像，好莱坞，聊着彼此的朋友和家庭。聊着自己的成长道路。我们交换着学习中文和英文。彼此纠正着中英文的发音。我们也收听各种音乐。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纲琴协奏曲<黄河大合唱>，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还有古筝<高山流水>都是我百听不厌，收藏的经典名曲，我也常常带到车上让他欣赏。看着Smith医生在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中听得泪光淋淋的样子，我很陶醉。
他在我的课上同所有来学中文的学生一样，非常认真。我强调学中文必须学好拼音。所以不管我的学生来自哪里，程度如何，我坚持要他们跟着我从拼音从头学起。
高高的Smith坐在后排位置上，象一名一年纪小学生，跟着我千遍万遍地读拼音，千遍万便地听说读写中文。跟着我非常严格地做课堂练习和家庭作业。跟着我学写毛笔字。我告诉我的学生们：“中文是世界上最难学的文字，俄国有一句谚语，‘谁学中文谁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同时中文又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有魅力的文字之一，谁掌握了中文，谁将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之一。”我还反复向他们们灌输：“任何人，只具有西方文化或东方文化都是不够的，他是一个有缺陷的人。只有当他同时具备了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两种文化，才能称得上是一个完整的现代人。因为我们人类居住这个地球是园的而不是半圆的。中文为你启开了一扇东方文化的窗口，当你走进这个窗口时，你会为你不知道的另外一个世界吓一跳。你会为另一片海洋美丽而奇异的风景惊叹不已。”
我记得我那祖籍德国，保守而傲慢的美国先生因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中国，他象发现了另外一个星球，为中国的一切震惊不已，他不敢相信大洋彼岸的中国及中国人的生活与他在美国的报纸上和电视上看到的完全是天壤之别，“原来中国尽是这样的！她是如此丰富和美丽，她是那样多彩和有趣，中国之行改变了我的一切。我为我是一个孤陋寡闻，坎井之蛙的美国人而羞愧。”他在给他的朋友的信中这样写到。他为中国的一切感到陶醉，她的风景，历史遗迹，文化，艺术，风土人情，她的服饰食品，她的女人们、、、、、、他从此流连忘返，直到终于娶了一名中国人回去做妻子。
Smith医生在我的中文课上收获不小。他把那些遗忘了的中文重新拾了起来。他是一位学语言的天才，能讲和听懂多种文字，但畏惧于中文的阅读和书写。我一点不讲情面，逼着他重点突击读和写。我郑重地告诉他：“如果你能讲能听而不能读不能写，仍然是一个文盲。”我请我在中国的家人为我寄了许多带拼音的中文读物来。这些读物一到，便最先落在了他手里。
Smith先生七岁的小孙女Elizabeth可是我最宠爱的学生之一。别看她年龄小，从未接触过中文。可她那学中文的劲头可以跟他爷爷一比。她学起中文就象学唱歌一样，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跟着我抑扬顿挫，只听声音不看她的脸，还以为她是个小北京。
2001年5月，我终于领到了驾驶执照。
Smith先生带着我开了两次Greensboro。他说：“现在你可以解雇我这个司机了。”
为了庆祝这个小小的胜利，我们上完课后来到了一家中餐馆。
我为Smith先生点了几样我母亲四川传统的家乡菜：工爆鸡丁，回锅肉，金酱肉丝，麻婆豆腐。
Smith先生破例要了两杯红葡萄酒。
我们举杯：“为我们的相识，为我们的友谊，为我们的中文。”
我在不经意之间随便问道：“Tyler，你为什么这样迷恋中文，仅仅是因为它好玩有趣或者是一种文化猎奇？”
没想到我这个随口而出的问题好象触到了Smith的什么心事，他眼睛一下红了：“不，霞，中文曾经是我的一个情人。”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五）
Smith医生仰起头来大大地喝了一口红葡萄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霞，你知道每个人都年轻过，每个人在年青时代都会经历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记忆象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它会淘走许多你经历过的人和事，可是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肯定会沉淀在你记忆的河谷里，它会一直伴随着你，追随着你，如果你曾经全身心地去爱过、、、、、”
我使劲点着头，我这个情种当然深深地了解这种让人要死不活的爱的感觉。
“我在读大学时代也不知什么原因糊里糊涂地从上百门的选修课中选了中文。可能出于好奇吧。其实我当时对东方这个大国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我的外公曾经作为飞虎队的一名飞行员在二大战中去过中国。中国在我眼里是遥远而神秘的。当然我还在马可波罗的游记中读过一些关于中国古代的事。
当时选中文课的人少得可怜。好象一共只有五个人。而坚持下来的只有俩个人。这俩个人其中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一位出生在美国的中国人-- 一位美丽的和你一样长着一头漂亮的黑色长发和一双黑眼睛的中国女孩。”
我屏住了呼吸。他的女主人翁终于上场了。
“我在学中文的过程中，疯狂地爱上了我的同学， 她的英文名字是 Anni。”
“只是你爱上了她？她爱上了你吗？”
“当然！她也深深地爱上了我。霞，你的Smith医生在年青时代可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呢。” Smith 医生不好意思地眨着他那羞涩的茶色眼睛.
我笑了起来：“Tyler，你现在也很英俊！”我枪着说了一句。
“谢谢。我还是校橄榄球队的明星球员，同时还是乐团的首席校小提琴手。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是一个全A学生。”
“你太了不起了嘛，我读高中和大学也是很优秀的啊，可是要保持全A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你得拼命学习。完美地完成每一次作业和考试。”
“这对我是不可能地，我必须有时间去玩和谈恋爱。”
“是的，这得付出很多，得有很大的毅力。霞，我讲到哪了？”
“你讲到你年青时代是个优秀的小伙子、、、、、”
“是的，当时找我的女孩子可多呢。可我偏偏就爱上了Anni。她在我眼中非常美丽和善良。并且她很有理想。她学中文的目的是能够读她爷爷祖传下来的中文书。我去过她家，她家有一个很大的家庭图书馆，里面收藏的全是中文书。此外她告诉我她将来很想做一名外交官。她相信总有一天中美之间会扩大交往。我们在一起花了很多时间来学习中文。由于她的父母亲能讲中文，Anni的口语和听力方面很厉害。她在这方面帮了我很大的忙。中文象我们之间一条美妙的爱情纽带，把我们的心连在了一起。当时我受了Anni的影响，也打算大学毕业后去学国际关系史，从事外交工作。我通过学习不同的语言和文化发现，在我们这个地球村里，造成国际冲突和隔阂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仍然是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不够，国与国之间对彼此的文化，历史和风俗习惯了解，理解和互相尊重不够。实际上国际关系就象俩个人一样，如果大家有诚心交往的愿望，把心敞开，通过交往和交流，实际上是能够达到沟通和理解的。我们这个地球原本来是连在一起的，完全是人为的障碍把它分裂开了。”
“Tyler，你不应该做眼科医生，你应当去做外交官。你不做外交官实在太可惜了。”我叫了起来。
Smith医生很绅士风度地笑了笑：“霞，我记得你说过，‘历史是没有如果的’，人的命运也是没有‘如果’的。”
“我和 Anni在一起度过了一段人生最美丽最幸福的青春时光。正是我们的相爱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爱与被爱。懂得了什么是生命中最美妙的风景。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为爱情和理想去燃烧激情。为爱情和理想的实现去燃烧生命。”
“Tyler， 我才发现你还是个诗人呢!”
“是的，我在那段青春的田野里写了很多爱情诗。可是最美好的爱情往往是不能实现的。就象罗密欧和朱丽叶以及莎士比亚写的许多悲剧中的男女主人翁一样。”
“为什么？”我的心颤抖了。难道 Anni 死了吗？
“因为美丽的爱情只属于梦想。现实的黑暗不能容忍它。”
“我不明白。我认为只要俩个人真心相爱就能冲破一切障碍。”
“我在你这个年龄也象你一样坚信不移。可是在一些残酷无情的现实绑架面前，你可能束手无策。”
“到底怎么了？！”我等不得了。
Smith医生换了一种很沉重的口吻。
“我家里发现我在和一个中国姑娘谈恋爱，简直暴跳如雷。我的祖先来自英国。我的家庭是那种典型的受传统的贵族等级思想影响很重的家庭。并且当时我父亲在参议院里拥有一个位置。他们告诉我如果我和这个中国姑娘好下去，他们要断掉我的一切经济来源，并且很可能还要把我开除出这个家庭。”
“那你就妥协哪？”
“我没有。我向家里宣布，我不仅要和 Anni好下去，还准备马上同她结婚。我甚至打算和 Anni一起到英国去。可是 Anni动摇了。她突然不辞而别，在一个迷雾的早晨，悄悄地离开美国，去了中国。这个爱情故事就这样悲惨地拉下了帷幕。”
Smith先生讲到这里在笑，可我清楚地看见一滴晶莹的泪珠在他那布着皱纹的眼角上衔着。
（六）
我也想起了自己的异国婚恋。我先生的祖先在德国。他的家人大多在美国的银行和法律行业担任要职。当初这个大家庭发现他们其中一名当CEO(公司总裁)的儿子去中国出差，遇到了一名女翻译，这个不可一世的德国人的后裔居然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迷上了这个会讲中文和英文的中国女人，也是暴跳如雷，百般阻扰。随知他们叛逆的儿子决不放弃，心随爱情，他一遍又一便地不辞万里去中国与他的心上人约会，他的诚意和执著最终感动了这个骄傲的女人。她放弃了她在中国拥有的一切，同意嫁给这个德裔美国人。他们在中国举行的婚礼。新娘穿着绣着凤凰的红旗袍，新郎穿着黑色西服。由新娘家出面在长城饭店摆的婚宴，举办的舞会。新娘家来了上百人的亲戚和朋友，新郎这边却他孤零零地一人。
我为了报答我先生对我的爱，跟着他来到了美国。他的家人最初,除了一位跟他关系特别亲近的姐姐外，其他人都拒绝见我和接待我。谁知他们在各种公共场合以及教堂活动中偷窥到我后，才发现他们的儿子原来并不是从那片“蛮荒之地”娶回了一个乡野之女而是娶回了一位高贵的公主。他们低头了。他们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向我表示歉意，用各种名目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他们最后联合还为我这个中国“公主”和他们的美国“王子”在教堂补办了一个盛大的美国式的婚礼。
我现已在美国居住了四年了。我生活在美国人中间渐渐感到舒服和从容。我不会强调我是哪国人。我也忘了我周围主要是讲英文的美国人。我淡化了民族和国籍这些概念。我只觉得我生活在另一个人群中间，他们和我的中国同胞一样，是人类的一部分，他们是些有着各种性格和脾气的人，有着各种道德品性的人。他们是来自各种家庭背景，文化背景和教育背景的人。他们是处于各种经济条件，源于各种不同的成长经历的人。人，都有共性和个性。只要以诚相待，“天涯何处无方草”，人间处处是盛景。
我一直在美国写作，画画，教中文，教中国书法和中国绘画。我在北卡落莱州的几个主要城市成功地举办了几次中国书法和绘画展览。美国人不再傲慢。他们对中国的书法和绘画表现出来了极大的热爱和兴趣。他们对我用英语写作的中国的事表现出了由衷的热情和兴趣。他们常常对我说：“霞，你为我们添了一道中国风景。我们高兴我们有你。”那些美国男人常对我说：“霞，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个象你那样的中国女朋友？”
我发现不是美国征服了我。而是我征服了美国。
我的中文和中国文化是我这个中国女人最秘密的武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