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都是从金子开始的。
黄金坡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似熟非熟,只记得在一张中文报纸上看到过,那儿到处是矿区,还有金矿。一百多年以前就有不少中国人来挖金子,后来在一场种族骚乱中,不少中国人逃走了,还有不少没逃走的中国人,得到的是一片坟地。
这封信来自黄金坡地区一家采矿公司,聘我去担任技术员,年薪四万。在写完研究生论文后,我发出许多求职信。我看了公司的名称,想起悉尼一家大金属公司,也就是那家公司将我的求职信转到黄金坡分公司。我找地图一查,去黄金坡公司有一千五百多公里,那里肯定不如大城市繁华热闹,但那份年薪很诱人。我来澳读书几年,几乎没有挣过什么钱,何况我学的专业就是采矿物理。我不在犹豫,和黄金坡那家公司通了电话。
照理说,单身汉搬家是一件简单的事,对我来说却非同小可,收集的爱好使我那间房子变得拥挤不堪,特别是收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的石头色彩夺目,但其中所含的元素之丰富难以想象。如果说石头有什么价值,金子不就是一种石头。但在我的收藏中还没有金子和宝石那些昂贵的石头。不过,我对我那些石头珍爱如宝。
接下来是找一辆不大不小的车,运费不能太贵,在没有得到那笔年薪之前,我是囊中羞涩的。
我联系了不少运输公司,有的公司根本不走这条路线,有的公司什么路线都走,但要价惊人。我拨响了手上最后一个电话号码,从对方不连贯的英语中,我听出了他是一名中国人,还真有一辆不大不小的货车。于是,我俩用母语讨价还价,“帮帮忙,大家都是中国人。”我提醒道。
“好吧,看在黑头发的面子上,我跑一躺,价格讨个吉利数,八百元。来回三千公里,油费三百元,两天两夜的路程,住宿吃饭,我挣的是一点人工费。”
这倒是实话,全澳洲不可能有再低的价格。
那是一辆市面上少见的旧卡车,装卸重量两顿,装完我那些东西体积重量差不多,但这辆破车能否跑完几千公里,我颇感怀疑。
车上路了,他那张嘴像车轮一样,一启动就没有停过,“妈的,开快一点……,傻蛋,红灯没亮,还能过两辆车。”他还对前面的车辆按过两次喇叭,在按第三次的时候,前面车里的家伙火了,从车窗口伸出中指表示了一个猥亵的动作。他又回敬了一声喇叭,一踩油门,超了过去。他似乎无车不超,尽管是一辆破车。
他还一个劲地给我唠叨,“昨晚才睡了两个小时,手气真臭,一夜麻将输掉了我五百元。”又像触动了那根神经说:“喂,我说你搬这么多石头干什么?搬得我手到现在还酸,该加收五十元搬运费。”
我心想,说好八百元,我一分钱也不能加。
车刚出城区,警车尖叫着追上来,将我们的车拦到路边,“超速,罚款一百二十元。”
“滚吧!”警车一走,他怒吼一声,把罚款单扔给我,“该你付,这是为你运东西。”
“我可没有让你超速。”我又把罚款单扔回去。
“接你的生意真倒霉。”他踩动油门闯出去。
中午在加油站,我咬三明治,他啃汉堡包,各管各,他一上车又猛吸了一支烟。
傍晚前,前面是一片艳丽的晚霞,而车窗的玻璃上可以瞧见一点一点的雨水。雨是从高空掉下来的,应该说是西边日出东边雨,是有情还是无情得问老天夜。晚霞很快被滚动的乌云给遮住了。
入夜,公里上的车辆越来越少,下起一阵阵雨,车灯在雨丝中摇晃。“是否找个地方住宿?”我问。
“你以为你那点运费还能让我住宾馆啊?回家我得去喝西北风,倒霉。”他又点上一支烟,猛踩油门。这家伙还要开夜车,我越发担心。
然而真正使人恐怖的是半夜的那场暴雨。
突然,一道闪电像拉开了天幕,一张狰狞的脸一闪而过,又是一道闪电,天幕又被撕开了一次,空中似乎有无数头狼在乱窜,即刻大雨倾盆而下,无数头狼跳下云端……
密集的雨组成一道屏障,灯光只能穿透几公尺,车窗上的刮雨器以最快的速度也跟不上大雨流淌。“咯噔”车轮不知碰到了什么车身朝一边滑去,他吐掉烟头,狠劲踩住刹车。
我俩钻出驾驶室,电筒在雨中晃了好一会才看清,车已滑到了山道边,只差几寸,那个后车轮爆了胎。
“换车胎,”他想了想又说:“现在是重车,万一千斤顶吃不住劲,或者朝边上一滑,这辆破车就会滚下山去,说不定把你我捎带着一起去见上帝。
“那这么办?“我问。
“当千斤顶顶不住车身的时候,要用吃得起重量的东西撑在车身下面。”他说。
“用什么东西撑?”我在雨中大喊道。
“我也不知道。”他看上去像一只落汤鸡。
我大概也好不了多少,一阵雨浇醒了我,“有了,我那几木箱石头行不行?”
半个小时后,车身在千斤顶和木箱的共同支撑下,换上车轮。但有两个木箱被压裂了,车轮移动时“哗”一声,那些石头掉落出来,滚进山道边的黑暗之中。
车仍然在雨中前进,他一声不啃。
“刚才真险,要不是你一个急刹车。”我说道。
“对不起你的那些石头了,掉了不少吧?”他说。
“那只不过是石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你不喜欢这些石头,也不会搬去千里之外。”
“我是搞矿物的,以后有机会找到各种石头。”
“哦,这些救我们命的石头。”
雨仍然一阵紧一阵地敲打在车身上,雨似乎将两个人的命运揪在一起:“你要不要抽烟,我替你点上。”我将点燃的烟卷塞进他的嘴里。
当黎明来临的时候,雨停了,老天爷玩水玩够了,前面的山头上浮现出初升的霞光。车轮滚滚,转弯处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景色,黑暗的原野中好像竖立着一块块石碑。“我下车去看看。”我说。
下车后我走向那儿,哦,是一片坟场,在朦胧的晨曦中,我惊奇地发现墓碑上是熟悉的汉文字体。“喂,”我大喊道,“这儿埋的是中国人。”他下车和我一起朝墓场深处走去。
“李阿根,赵富贵,张三中……”一路上全是中国人的墓,有上百座。此时一道红色的霞光跃入墓场,就像把墓碑点着了一般,他们――我们的祖先似乎复活了,从霞光中走向我们……。只这是我眼前一刹那的幻境,我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他拆开了一包烟,神态严肃地点上一支,紧接着点上一支又一支,把一包烟全点上了。他和我将一支一支点燃的烟插在一座座墓前……
“黄金坡离华人坟场不会太远,路大概没有错。”我说。
“当然不会错,托祖宗保佑,昨夜这么大的雨也没有出事。”他发动了车辆,“唉,老祖宗为了挖金子,我们为了赚钱,漂洋过海,挣点钱不容易,你说呢?”
我心里有点不安,我说:“我一拿到工资我补给你一百元,那笔罚款由我来承担。”
“兄弟,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看看睡在坟墓里的老祖宗们,再想想昨夜串在一起的两条黑头发的命,钱再多有什么用?金子银子又有什么用?还是两箱石头管用。”他说话变得像一位哲学家了,“到了黄金坡你还得租房子,买东西,等你手头宽裕一点,这笔运费寄给我也不迟……”他又开始唠叨起来,此刻,我感到他的唠叨挺亲切。
车又爬上一道山头,黄金坡到了,就是前面淋浴在金色阳光下的那座山坡,山坡上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一百多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山。
“兄弟,混出个人样来。”他对我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