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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十三)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3-02 12:36:03  浏览次数: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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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张爱玲的《小团圆》是一本松散的意识流叙述自传小说,因省略主语及人称代词,读着有点晦涩。

但字里行间渗出的,是黄昏后的阴冷潮湿。是低到尘埃,依然得不到真爱的孤寂与落寞。读来会让你痛到窒息。她的回忆,无论是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都带着一种伤感的悲哀。

十二章

 一

     前章节有讲过陶陶终于将潘静给他的一把钥锁,还给了她。曾经的作茧自缚,又好不容易破茧成蝶的陶陶。刚刚想舒一口气,没有想到,潘静竟然直接与芳妹摊牌,要芳妹把陶陶的妻子,这个合法的位置让给她。

下面是这章的第一个小节,我们就来看,陶陶、芳妹、潘静,这三人如何从这团乱麻中分离出来的。

陶陶回来,见芳妹独自落眼泪。并告诉他,潘静来过了。把陶陶吓一跳,然后外表装冷静问:“为啥。”

芳妹答:她要我让位,要我与你离婚。”

陶陶说潘静发昏了,乱话三千,即瞎讲话。

芳妹说:“潘静讲的很清楚,她跟你陶陶目前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分开的地步。至于性关系,因为感情很重要,有了感情,是可以弥补性关系的。”陶陶觉得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呢。

芳妹说:“我当时也没当回事,笑笑回她你个骚女人,是吃错药了吧,我老公陶陶,恰恰是最讲究性关系的。

潘静讲她不会与外人讨论私人问题。我继续笑的骂了她一句:骚皮,你这是一厢情愿。但潘静回我说,你们是,两厢情愿的。

我知道人心隔肚皮,也许讲到感情,我可以不管账,但我有本事管紧自己的老公,不让他到外面去偷去搞。我也明白,现在的社会,有啥狗屁的感情可以谈,感情难道可以当饭吃吧,啥男女感情,阶级感情,全部不作数,只看实际行动。潘静这次笑笑,没有回答我。我又讲了,你有本事,现在就去跟陶陶搞,去搞了后才有资格来跟我谈。

听到这里陶陶说:“为啥一讲,就要讲搞,讲这种下作闲话。”

芳妹不服帖的说:“女人跟女人,有啥客气的,男女之间不搞,在一起难道做相公吗。”

陶陶没有回答。

芳妹又说:“她姓潘的,是比我有文化,还是比我多长一块肉,一只胸部?”陶陶嫌芳妹烦,告诉她说,潘静是碰到了上次天火烧事情,吃了一点惊吓,人家喜欢谈谈感情,一看就是老实女人。

芳妹不认可说:“哼,老实女人是个重磅炸弹,炸起来会房顶穿洞的。”

陶陶要芳妹耐心与她讲,吵起来难听。芳妹回答,我就一直是笑眯眯的,她潘静也是笑眯眯的,我是等潘静离开后,自己越想就心里越难过,难怪大师讲你桃花运旺,桃花朵朵红,我也没有办法。陶陶说钟骗子就是个摇着小蒲扇,专门做挑拨离间,讲屁话的人,你一句也不要去听他。

芳妹说他讲得准,我为啥不听。

陶陶说,那一切都是我不对,可以了吧。

芳妹说从现在开始,我要做你规矩了,关于潘静骚女人的样样式式,你陶陶就必须汇报。陶陶回答晓得了。

芳妹说,自己对这件事,越想心里就越恨,男人真的麻烦,听说日本有卖专锁住男人下身的锁,那么我的买一把,早上锁,夜里开。陶陶回答,倘真有卖这种锁的,那就必有万能钥匙搭配。不过,若男人器官锁出毛病,老婆也会吃亏的。芳妹听了破涕为笑,拍陶陶一记骂声死腔。

 第二天潘静来电话向陶陶道歉。陶陶讲北方话回答:“一切不必重复了,我理解。”此时潘静仍不死心,但陶陶很决绝,在掛断的电话话筒里,传来嗡嗡嗡的声音时,陶陶心里叫了几声耶稣。似乎是扔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借此一偶,说一下张爱玲的《小团圆》。张爱玲的才情和文字是美的,但在她金玉琉璃般才情文字的言辞下,似乎有一个冰冷的内核。文字如此,心境淡漠无可非议。

     潘静的现实,隔着大洋,都让我心痛。也泛起了我心底念及张爱玲的丝丝涟漪。犹如张爱玲在《小团圆》里那清冷一生的蓝本。胡兰成的那段情,张爱玲始终没有放下,她心里揣着《小团圆》走过了晚年。胡兰成是雾里看花的浪漫,而张爱玲是凉薄内心的人间化。

    我也不是说《繁花》里的陶陶,就是个风流薄情的胡兰成。但与很多人有露水情缘、放荡不羁的陶陶,当他真的遇上了深爱他、人品挺优秀的潘静,却有意规避了浪漫。我不评判胡兰成,我也不是一个爱张至深,恨胡去死的张党。我只是愿意看到,潘静最后能放下这段情,从这段荒唐的感情里抽身离去。千万不要落到“我欠你情,我还你债”的小团圆结局中去。

      独幕剧《夜东京》

    我最早接触的舞台剧是曹禺的《日出》。《日出》这部剧,它不是一部突出主角的戏,但是它有一条很明显的主线,即是以阶级划分,这是因为受当时社会“左”的思潮影响。凡是了解上海都市生活的人,都知道它不真实。许多地方近于幻想。比如潘月亭这种都市流氓资本家,在上海是不存在的。李石清这种银行人,在人格上可以有,但在遭遇上,也是不可能的。这个现在都有史书记载可查询的。更不要说金八与小东西这些人,这个就是沪剧《星星之火》里的小珍子一样,是为批判而批判,为歌颂而歌颂,而编造出来的作品。

   就算当年的青年、知识分子,陷入失业、失学、困苦颠沛的状态中,他们寻求出路、倾向革命,出现了方达生那样的人,充其量也就是沪生的爸爸,投奔延安去革命,怎么可能说出了:“我们要做一点儿事儿,要同金八拼一拼!”你把金八杀了,你的社会问题就解决了吗?

    还有陈白露绝对也不是一个健全的女性。“太阳会升起来,黑暗也会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然后长叹一声便“睡”了。你寄附在男人身上,贪慕虚荣,好吃懒做,哪怕你的心再善良,对小东西再发善心,哪个社会能容得下你?因此,妳也只能长叹一声,“睡”去了。

    接下来是此章节的第二部份。此段也妥妥的就是一部独幕舞台剧。随便里面的人物有多么低层次、世俗,甚至庸俗。但这是上海的体温与脉象。什么魔都,时髦都,这个都是抽象,它永远只是一个烟熏火燎的市民城市。

       就如部独幕剧《夜东京》里的人物一样,在一种伦理自然化的道德态度之下生活着。

地点:进贤路“夜东京”餐厅

老板娘:玲子

人物:阿宝,苏州范总,俞小姐,范总的司机,玲子,陶陶,葛老师,菱红,亭子间小阿嫂,丽丽,华亭路摆服装摊的小琴,小广东。

共七男六女

时间:礼拜五晚上。

       玲子是陶陶的朋友。当年陶陶因介绍过律师沪生,帮玲子办过离婚案,故也相熟。玲子曾到日本多年,最近回上海,于市中心的进贤路,盘了一家小饭店,名叫“夜东京”。

   上海的一开间门面,一般把里厢挖低,搭有阁楼的小饭店不算多。尤其是开在市中心。

    店堂装饰:顶上吊一只电视机,六七张小台子,每桌可招待三到四人。若遇客人多,桌板还可翻开坐上六人,若客人再多,可放上圆台面。可谓螺蛳壳里做道场。

这天夜里,“夜东京”摆上了大圆台,内部宴请

由于人数七男六女,葛老师提出男女夹花坐

被亭子间小阿嫂呛了一句:“花头花脑了一辈子了,还不够呀。”

  沪生看了一眼小琴,陶陶问,这位美女是。小琴开口问沪先生好,又问白萍还好吧。

沪生答还好。

小琴对陶陶说,我叫小琴,以前沪先生常来华亭路,代白萍买衣裳,寄德国。

 玲子向大家介绍:亭子间小阿嫂,是她老邻居,以前是弄堂一枝花,时髦且男朋友多,很会做衣裳的。

葛老师补充:“1974年,社会上开始时髦喇叭裤,小阿嫂就用劳动布做,到皮鞋摊敲了铜泡钉,做岀来与市场上一模一样。”

玲子:“港式衣裳行俏时,小阿嫂照样为老公做上海长裤,帮葛老师做上海两用衫,规矩服帖。”

小阿嫂问:“这个规矩服帖,是讲我做衣裳呢,还是讲做人?”

玲子回答是讲衣裳。小阿嫂不响。

玲子:“全弄堂的女人,吃小阿嫂的醋,因为做不过小阿嫂。”

葛老师插进来,关照玲子讲得简单点。

玲子遂一介绍:“这位是葛老师,祖上三代做生意,六十年代吃定息,八十年代吃外汇,现在独守洋房,每天看报纸,吃咖啡,世界大事,万宝全书样样晓得。”

 “菱红,上海美女,我到日本认的小姊妹,以前的老公是位日本和尚。”

菱红对玲子说:“少讲我以前事体好伐。”

玲子:“丽丽,我小学同学,爷娘有背景,北京做官,这位是小琴,小广东,两位不是夫妻,不是情人,是华亭路服装摊的朋友。”

小琴一直笑眯眯。

玲子:大家不要看小琴像菩萨,手条子是辣的,只要日本一出新的衣服版样,我从东京发到上海,六天后,摊位上就有卖了。”

沪生附和,曾经买过。小琴笑笑。

阿宝说:“亭子间小阿嫂,这个名字特别。”

小阿嫂笑说:“你一定是想到《亭子間嫂嫂》这本书了,以前算是黄色书,我看过三遍,先生贵姓。”

阿宝报了姓名。

《亭子间嫂嫂》是民国时期,文人周天籁的一本都市言情小说。是当年上海滩最畅销的报纸连载小说之一,据说曾一度救活了当时濒临倒闭的一份报纸,由于收视率攀升,结果让这本原来的中篇小说,成了彻头彻尾的长篇连载。还再出了续集。

     作者功底深厚,文笔甚好,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旧上海的一名暗娼,于风尘巷中的人情冷暖,尽显了江浙沪底层市民的众生百态。

玲子问菱红有啥打算,说她也廿七岁了,不小了,意思好考虑终身大事了。菱红不服回答,廿四岁好伐。亭子间小阿嫂说,要介绍男朋友,我来想办法。

 菱红说暂时不急,说她表阿姨讲了,先等等,先包几年再讲。

此时俞小姐手上夹了一块目鱼大烤,筷头一抖问,啥意思。

菱红:“先自由自在几年,见见市面。”苏州范总也说不明白。

菱红:“先见识香港男人,台湾男人,日本男人,这就是市面。”

阿宝问:“你这位表阿姨,是对外服务公司的吗?”

菱红悠然答:“是一般的外资女职员,让一个日本男人包了两年多了。”

大家不响。

玲子:“这个很正常,菱红条件好,日语好,会念日本经,从前跟日本和尚……。”

菱红制止玲子,不让她翻老账。

玲子:中国与日本,和尚都是一样的吧。”

菱红:“日本是私营庙,可以传代,和尚养了长男,就算寺庙继承人,将来就做大和尚。”

阿宝与俞小姐都认为,今天范总比较闷,闷声大发财。

范总:“我一般是带耳朵吃酒,闷听闷吃,黄酒一斤半。

亭子间小阿嫂:“其实最闷骚的人,是葛老师。”

 丽丽不解问啥意思。

小阿嫂:“每次见了玲子菱红,这两位日本上海美女,就骨头只有四两重,老房子着火,烧得快。”

葛老师骂她无聊。

菱红凌厉回:“葛老师是至真的老男人,只有中年老女人,才是真正闷骚货,骚就是烧,一不小心,烧光缝纫机,烧光两条老弄堂,烧煞人。”

亭子间小阿嫂不响。

葛老师:“大家越讲越黄了。”然后他也讲了一段古代日本国的风骚段子,却被玲子摆摆手说听不懂。

他又换了一个题材,继续说:“过去四马路“书寓”的姑娘,出来进去,密叶藏莺,是穿文雅苏绣鞋子。现在呢,穿拖鞋也有了,马桶间里,互相换裤带子的有了,“磨镜子”有了(指女同性恋)“三层楼”有了(把妻子关进高楼深院)“肉弄堂”有了。(即男人拥有三妻四妾)“姊妹双飞”也有了(两女共事一夫)。现在社会上虽然在每天扫黄,但还是什么黄都有。”

范总:“上个月我去广州,客户帮我定的“红月”酒店,结果广州朋友一听“红月”就笑,下了飞机我跟同事到了酒店,自己也笑了,酒店大堂与夜总会般,到了晚上,电梯旁边,楼梯旁,立满小姐,庸脂俗粉,像肉屏风一样,总台当中的吧台,还有红灯区走T台形式。进电梯,上楼层走廊,五六个小姐等着进房,门铃一夜摁到早,还不断来电话,这种场面,连《亭子间嫂嫂》这本书里,都没有写过吧。一般的宾馆,最多也就来几只电话,叫几声先生。这里你要是房门开一条缝,她们会像泥鳅一样钻进来,轧进来。问老板,先生,要不要换枕头。

小琴:“这是啥意思。”

玲子回答:“这是客人的黑话,打电话到总台,换枕头,就是问要小姐吗。”

范总说:“第二天一早,我跟同事吃了早饭……。”

玲子插上:“慢,夜里到天亮,侬讲了太潦草了吧,这一夜,不可能太平的。”

俞小姐也跟进一句:“你这不是老鼠跌进白米囤了。”

范总说自己没有这种心情,广州朋友的电话,也不断打进来,不但阴笑,还要我保重身体。我等于是进了四马路,进了会乐里堂子。

俞小姐、陶陶都有些不相信,盯住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范总:“我决定吃了早饭立即退房。后来同事出门去办事,我回房间,又被走廊里几个小姐挡路,有位小姐还讲,你同事出去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

我看看这位小姐,皮肤好,身材也玲珑,因为另外一些小姐,基本是北地胭脂,大骨架。眼前这位,倒是南朝金粉。我问小姐是江南一带的人吧。小姐讲是上海人呀。我又问,上海啥地方。小姐讲昆山。我讲,昆山是江苏呀。小姐笑笑对我讲,隔一条走廊呀,为啥要开地理课啊,然后拖了我讲到床上去开课吧。当时我讲,阿妹,就要过年了,早点回昆山吧。小姐讲,生意人,真不懂感恩,小老婆特地来照顾,因为老公太辛苦了,做男人,适意一趟是一趟。”范总讲到此地,吃一口酒。

陶陶问:“后来呢。”

范总回答:“后来不讲。”葛老师讲这是说书先生在卖关子。

丽丽等说要听下去。

范总接着讲:“当时我问小姐,适意一趟是一趟,啥意思?小姐笑笑不响,人就靠上来。”

俞小姐:“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坏女人,应该立刻关进妇女教养所。”

阿宝:“过年之前,照例会再扫黄的。”

陶陶:“因为现在的老婆,基本不懂嗲功,小姐独领嗲,软,黏上来软绵绵体贴的风骚,生意好做。”

范总:“后来还好我几个广州朋友到了,尽管他们后面,也是跟了一串戴胸罩的大闸蟹,花花绿绿,我们真是花了大力气,才把门关掉的。我朋友还要寻开心讲,叫妓的确还是此地的价格最公道。我一再讲,我没有做过,但朋友都笑着表示不相信。当时我真是胸闷的要发心脏病了。

范总讲到此地,大家不响。

葛老师叹息说:“这位昆山小妹妹,根本不懂立世根本,唉,万恶淫为首。”沪生:老先生们是不是最喜欢背这句”葛老师:“事实证明,在美色当前,范总是经得起考验的,居心清正,不贪欲事,必有好报。”

范总开心唱合:“是呀是呀。”

葛老师:“看《金瓶梅》,不学其淫,当然,男人一见冶容,名利心就变淡,这是好的,但是古代某种文人,不是专评淫书,就是写淫传淫,鼓励女人思春,结果呢,不是腰斩而亡,就是嚼舌自杀,犯得着吧,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可以眤情床枕,探花折柳,窃玉偷香,女人也一样,不可以贪色,思想上面,首先要戒淫,否则,自取其殃,得不到好报,自短寿命。”

俞小姐冷笑讲:“范总的朋友,原来全部是不三不四的男人,太下作了。”

范总讲俞小姐不懂男人。

俞小姐表示乌七八糟的宾馆,野鸡,政府要加大力度,全部消灭光。

沪生:“当年苏联新政府时期,也是说要消灭妓女的,因为妓女勾搭革命红军,列宁也曾写过一封信,建议将妓女全部枪决。苏联红军里多数人有梅毒,因为妓女都做了随军护士,1920年,苏联妇女集中营,大部分也关这批苏联妓女。

亭子间小阿嫂:“葛老师最近信耶稣教了,开口就是姐姐妹妹,肉麻吧,妓女,就叫妓女。”

葛老师:“古代人提倡优秀,就是“倡优”两字,数蕊弄香,雅极,后来俗极,英文里叫火腿店,上海人讲咸水妹,咸肉庄,男人走进去,叫“斩咸肉”,接待外国人,叫啃洋肠,罗宋咸肉,高丽咸肉,矮子咸肉,提篮桥,有东洋堂子,晓得吧,只有我,跟新中国的政府叫法一样,这是教育嘛,太平天国女兵,互相也称姐妹,所以一直称呼姐姐妹妹,后来国家拍一部教育妓女的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当时采取行动,捉了多少姐姐妹妹,包括外国姐姐妹妹,潮潮翻,关到通州路,龙华教养所,有的女人,抱了白皮小囡,黑皮小囡,大哭小叫,要上吊,要寻死,教育结束后,思想就通了,心甘情愿,做三轮车夫的老婆,有一批,报名去了边疆,因为军人缺老婆,太平三十年,社会松动,风调雨顺了,新妹妹小妹妹,乐而思淫,又冒出来了。压得越紧,生芽抽枝就越有力道,讲起来,天下确实有一种女人家,欢喜吃这口饭。”

玲子:“是的,天生喜欢,无啥办法。”

葛老师:“二战结束,市面上来了一批日本小妹妹,浓妆艳裹,到上海做皮肉生意,怀孕了,乘轮船回日本,再来一批,有喜了,乘轮船回去,来一批,有了,就回去,再来一批。”

陶陶不解,问为啥?

葛老师回答:“是来借种的,因为日本男人打仗,基本死光了,已经到了寻不着男人传种的关头。”

丽丽疑惑:那么讲起来严重了,难道现在日本人,全部是中国种了,上海人了。”

葛老师尴尬答:“民间故事,民间传说而已。”葛老师然后又无轨电车,开了一串日文,被亭子间小阿嫂当机立断制止。

小阿嫂:“每次吃饭,不是讲听不懂的事情,就是讲恶阴事体。”

菱红也抗议:“恶阴恶状,样样龌龊事体,垃圾事体,不弄到日本人头上,就不适意。”

大家吃酒吃菜。

丽丽:“每次见到大家,见到玲子姐姐,菱红姐姐,我就开眼界了。”

玲子:“丽丽是见过大市面的,讲话客气了。”

丽丽:“刚刚讲到包养,我就一直想,觉得有道理,一个小弄堂里小姑娘,有啥优质的男女教育呢,但是跟了一个高级领导干部,优质日本男人,香港好绅士,体验男女生活,过几年,眼光,谈吐,品位,气质,习惯,等于几年里,免费硕博连读,免费培训直升班,人完全就两样了。”

菱红:“若嫁人嫁的不对,还不如不嫁。”

丽丽:“弄不好是要倒大霉的,我同学嫁了一个男人,婚后老公对上海的反感,全部转移到老婆头上了,看见老婆吃一碗菜泡饭,吃一口白米饭,就要翻面孔,老公是种麦出身,天天要吃手擀面,认定天下白馍馍,最是养人,要死了吧,上海新娘子,天天去发面粉,等于开了大饼店,噼哩啪啦,每日要做大饼,老公买来大小两根擀面杖,一块木板,一见老婆淘米烧饭,就又哭又吵,要辩论,讲起来这种人也是受过最高等教育。”

小琴说:“这也不一定,我也是农村人,我就根本不喜欢农村,我只想上海,回去过年,是看我爷娘的面子。”

玲子赞赏小琴这几句话。

小琴:“去年回去,我同乡的同乡,托我带六双皮鞋,满满一旅行袋。玲子姐姐讲我是发痴了,但我心里晓得,只能带回去,这是乡下规矩,要我回绝,我开不出口。”

玲子:“小琴的脑子,已经进水了,一百块不到的一大包货,轧长途汽车,而且这个同乡小保姆,小琴完全不认得,是隔壁村庄老乡介绍的。”

小琴:“姐姐,乡下做事就这样呀,一桩事体做不好,传一辈子。”

陶陶问:“结果呢。”

小琴:“要人传句好,我一世苦到老,我当然只能带回去了。”

陶陶真情说:“小琴真好。”

小琴:“乡下就是这副样子呀。今年我回去见到我父母,已一年一年的见老,门口两棵树,也已一年粗。就用两棵树,另加些新木料,替父母做了两副寿材。”

玲子听到这里吓一跳,问小琴出啥事体吗。

小琴:“不好意思,弄得大家扫兴了,不讲了。”

陶陶拿了纸巾,小琴接过。

小琴:“我本想讲讲开心事体,让大家笑笑,啥晓得一开口,就不对了。”

陶陶:“讲得有感情,请继续。”

小琴:“去年大年夜,乡下一台子人刚刚吃饭,外面有人敲门,我爸出去一张,不见人影,回来坐定,外面有人笑一声,北风大,有人咳嗽,我跟爸爸出去看,雪地白茫茫一片,见不到人,家家户户关门过年,狗也不叫,我吓了,跟爸爸回来,一台子兄弟姐妹吃菜吃酒,我吃不进,听外面还有啥声响。爸爸吃了一杯,跟我娘小声讲,肯定是小叔来捣乱了。然后关照我,先帮小叔摆一副碗筷,我娘讲算了,巳几年不摆了,小叔一定去县城了,不会再来了,我爸讲,就靠冬至烧一点纸,有啥用呢,过年大家一回来,坐满一台子,有人冷清,难免会眼红。爸爸讲到一半,大门哗啦啦一阵乱响。”

菱红:“吓人。”

小琴:“我一开门,一只绶带鸟飞进来,乡下叫练鹊。我爸对这只鸟讲,大年三十,有啥可以闹呢,有啥不开心呢。”

这只鸟不响,大家也不响。我心里晓得,这只练鹊,就是我小叔。

丽丽不相信。

小琴:“反正乡下就这副样子,大年三十经常有这种事体,有动物冒出来,听到怪声,咳嗽,结果撞进来一只鹌鹑,一只毛兔子,一只鸮,这次是练鹊,一到春天飞,会蹲在到坟墩上的怪鸟。”

小饭店外面是进贤路,灯光昏暗。

小琴继续讲:“那是1961年大饥荒,我小叔是饿死的,当时葬得太薄,因此就容易从棺材里逃出来,现在每到过年,大家到齐吃饭,吃得好一点,汤汤水水多一点,热闹一点,小叔就不平衡了,闹一点事体出来。”

大家听后不响。

小琴:“这个大年夜,大家怕又惊动小叔,炮仗也不放,大年初一,我开了门,小叔就飞走了,到了正月十五,天下的宴席,全部散了,老家就只剩我父母,全部走了。”

玲子:“如果全家迁来上海,小叔飞得到上海吧。”

小琴:“这就不大可能了,说不定,变成一部土方车,撞到街面房子里,倒是可能的。”

这话说的满座笑翻。

小琴:“我这是瞎讲了,我小叔,如果是一般的鹞子,一只麂,上海密密麻麻的马路,房子,也是飞不到安亭,走不过黄渡,肯定迷路了。”

陶陶:说不定最后被关进铁笼子,送到西郊公园。”

大家听后不响。

小琴:“我以前一直认为,人等于是一棵树,以后晓得,其实,人只是一张树叶子,到了秋天,就落下来了,一般就寻不到了,每一次我心里不开心,想一想乡下过年,想想上海朋友的聚会,就开心一点,因为眼睛一霎,大家总要散的,树叶,总要落下来。玲子说,这有啥呢,散了再聚,聚了再散嘛。”

葛老师:“没有想到小琴看上去笑眯眯,心里却是悲凉的,今天听葛老师一句劝,做人还是要麻木些,像我一样,看看报纸,吃吃咖啡。”

玲子:“好了好了,葛老师已经老得阴笃笃了,要大家也一样,最好集体蹲养老院。”

亭子间小阿嫂:“开这家饭店,葛老师一点不老,帮了不少忙的。”

玲子白了小阿嫂一眼,端起杯子说:“是呀是呀,借此机会,我就请请各位,以后常来。”

 这顿夜饭,陶陶与小琴虽只攀谈几句,但互相有摆摊的共同话题,比较投缘。等饭局收场,大家朝外面走。沪生与小琴,边走边聊。陶陶想跟过去,玲子一把拉过陶陶,回到店堂里来。

玲子笑笑说,陶陶,想到啥吗?。陶陶不理解。

玲子:“想到芳妹了对吧。”

陶陶问为啥。玲子惊讶陶陶没有有良心。陶陶认得芳妹,也是玲子请的客。

当时的芳妹,坐陶陶右手边,芳妹是摆摊卖毛巾的,因为俩人都是摆摊的,就讲的热络投机,后来陶陶与芳妹从两只摊位,摆在一起,到绣花枕头并排,做了夫妻。

玲子提醒陶陶,今天也同样坐了一个小琴,你不可以七花八花,弄我的小姊妹,否则要出大事体的。陶陶要玲子放心。

陶陶告辞,走出了店堂。“夜东京”外面,苏州范总开车送俞小姐回去。小阿嫂陪葛老师慢慢走。

小琴立于梧桐树旁边,低鬟凝目,一动不动,见陶陶出来,走前了几步。陶陶对小琴笑笑。

小琴:“陶陶有空,到华亭路来看我。”

陶陶:“好呀。”

小琴:“我走了。”陶陶挥挥手。两个人告别。

     夜东京的这场独幕剧,其实是饮宴历史下的一段酒桌文化。

   然而酒桌文化,也是有条件的,起码喝酒的人,要会聊天、会社交,能熬夜,不说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葱姜大蒜吧,至少要懂政治、懂娱乐、懂情调。不但要语言得当,诙谐幽默,更要察言观色,了解人心。如此大伙才能其乐融融、畅快淋漓。

夜东京这场酒局,不说是朋友一生一起走吧,但是至少今晚的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都在这一杯酒中,被发洩了出来。人们都在随随便便地述说随随便便的事情,用最普遍的人性,讲述了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似的社会,现代都市人的都市生活。有摩登、迷惘、和欲望,有世态炎凉、也有一齐走过风雨的友谊,有哀怨的青春,也有郁闷的黄昏,有些话明知是诳语,却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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