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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囹圄(老马相亲)二
作者:胡文红  发布日期:2023-11-03 21:56:15  浏览次数: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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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两点了,姐姐陪着一个戴眼镜穿白底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来到了这个咖啡厅。老马怕累着70多岁的老姐,特意嘱咐她打出租过来,看到姐姐很轻松的样子,估计这一回终于奢侈了一次,“打出租过来的吧?” 老马问。

“确实是打车过来的,但不是那种红色出租车,苗老师在手机上鼓捣了几下,就有一个电话打过来,问我们在什么地方上车,然后一辆私家车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接上我们,这可比打出租方便多了,就不用再跑到大马路上去,有时候等半天都打不到一辆。下车的时候我要付钱,那司机说不要现金。坐这种车真的不要钱吗?” 最后一句话是问老马的。

老马扭头看了一下苗老师,知道苗老师用的是一种全球系统的打车软件,车费从苗老师的账户上扣掉了。因为如果打滴滴还要在打车软件上选择付现金还是刷卡,而这种打车软件则直接从账户上扣,而且这种车貌似比所有的出租车都便宜,这也是他这次回国的一个知识收获。既然是全球性的,澳洲也应该有,但由于操作系统都是英文的,估计自己搞不懂,老马对这种出租系统的认知到此为止。他自己刚刚才了解,苗老师就用的这么娴熟,老马不由得对苗老师高看一眼。

“打车哪有不要钱的,车费从苗老师的账户里扣掉了。” 老马跟姐姐解释道。

“真不好意思,让苗老师破费了。”

“没啥子,一个月万把块钱的退休金,这点算不了什么。”苗老师说话带有轻微的四川口音。

教育系统在深圳退休有这么高的退休金呀?老马吃了一惊。顶我两周多的辛苦钱呀!

昨天老姐对那个方处长信心不是太大,所以叫她单独来见老弟,今天这个苗老师老姐比较看重,所以亲自陪她来。苗老师人如其姓,苗条谈不上了,但至少没发福,鹅蛋脸,看上去50出头的样子。姐姐介绍过她也是刚刚退休,几年前离婚了。可能因为是做老师的,看上去斯斯文文,头发盘在脑后,第一眼就给老马留下了好印象。因为老马想起了老狼的那句歌词:谁为你盘起了长发,谁为你披上嫁衣。

到澳洲20多年了,在国内的辉煌到了澳大利亚都不好使,只能老老实实从最基本做起。为了生存老马放下了架子抹下了面子,从人求他变成了他求人。但是脑子好使的老马不想做最低档的刷盘子洗碗的苦力,先选择了送外卖。替中国餐馆的广东老板送外卖必须懂粤语和英语,中学都没毕业的老马当时连英语都没学过,白纸一张的他硬是凭着聪明的头脑掌握了这两种语言里最基本的词汇。那诘嘴拗牙的广东话,恨的老马只想说一句“丢勒老母!”那叽里咕噜的鬼话,老马最喜欢说的就是“fuck you !”

后来开上了大货车,为了提神,音乐成了他最好的清醒剂,当然他喜欢听的还是国内那些80年代90年代的流行歌曲,英语的也听不懂啊!

每次听到老狼的那首《同桌的你》,老马就想起了小学、中学的同桌。

无论小学还是中学,一开始分座位的时候,都是一男一女一课桌。但小时候的老马异常顽劣,经常捉弄同桌的女同学,毛毛虫啊屎壳郎啊蚯蚓啊,不时出现在女同学的抽屉洞里。到后来没有一个女同学愿意跟他坐一桌,老师只好让他跟男同学坐在一起。如果跟女同学同桌到中学毕业,是不是也会……?老马有时候促狭地想。

姐姐一看老弟露出了欣赏的神色,立刻想到自己该撤退了。“今天下午几个老姐妹约我去华强北那边唱卡拉OK,把苗老师送来,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们谈吧!”

老马发现,已经跟深圳天南地北来的老头老太太打成一片的老姐,是越活越年轻了。我是不是以后也到深圳来养老呢?老马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华强北离这里还是有点距离的,给你打个车吧!”说着老马就站起身来,要出门去找出租车。

“不要不要,深圳65岁就可以办老年卡,免费乘车,还可以半价或免费进一些公园。我坐车不要钱,而且公交车全部都是空调车,走几步路没关系!” 老姐说着就往外走。

“不要坐公交车了,大中午的外面那么热,从这里走到公交站太辛苦了,还是打车吧!”苗老师拦住了姐姐,边说边在手机上按了几下,接着就响起了铃声,“我在老街这一个大屋顶建筑的对面,我在手机上看到了你的车号,到了再打一下我电话,我们就出去。”

老马不由得在心里对苗老师增加了一分好感,“真不好意思,又让你破费。” 这是今天老马对苗老师说的第一句话。

“跟马大姐认识这么多年了,这点事情算啥子?”苗老师带点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使老马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送走了老姐,老马招呼侍者点咖啡,“拿铁还是卡布奇诺,还是摩卡?” 侍者彬彬有礼地问。

老马用眼睛询问了一下苗老师。

“拿铁吧!我喜欢牛奶味浓一点的。” 苗老师好像对咖啡有点研究啊!

“怎么,你懂咖啡吗?”

“我比较喜欢喝咖啡,有时下午有课也要喝点咖啡提提神,所以略知一点。拿铁和卡布奇诺,区别在于牛奶的多少,摩卡加一点巧克力粉。你在澳洲那么多年,应该对咖啡更有研究吧,我说的对不对?”

苗老师对咖啡的品鉴,使老马感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小了。而且苗老师没有那种拿腔拿调的干部架子。没当过官的人还是好交往些,老马暗自思忖。

苗老师没有盘问老马什么,而是先讲起了学校里的趣闻趣事。她说她教了几个班的数学,有几次讲课的时候发现这一页内容和下一页内容对不上号,仔细观察才发现,不知被谁把两页的3个边儿用胶水沾的牢牢的,令她哭笑不得,好在没把中间也刷上胶水,这样剪掉3个边后课本还没作废。这还算是好的,还有恶心的。有个英语男老师不知为什么不受同学欢迎,有一次上课时,坐在后面一个男同学捂着肚子很难受的样子,他让他去学校医务室看看,那同学说没关系,后来他面向黑板板书的时候,听到后面传来呕吐声,他转过身一看,那学生的桌上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他正要让其他同学拿扫把撮箕去清理一下,却看到那同学旁边的一个学生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勺,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边吃还边说,这家伙中午吃的是花生啊!那英语老师捂着嘴跑到走廊上吐了个昏天黑地,事后才知道那桌上花花绿绿的是一罐八宝粥,他们是成心恶心这个英语老师的。

说完,苗老师和老马同时笑了起来,苗老师笑的时候还捂着嘴。到底是50多岁的人了,笑起来脸上的褶子也不少,但还不难看。老马自己还不是一脸褶子吗?

老马说,我们那时候可没有这么高科技。他说,那时候他父亲天天挨斗,心情不好就拿他撒气,他也没心上学,经常挨批,气得他有一次捉了几个癞蛤蟆放进老师讲台课桌的抽屉里。上课时,老师一打开课桌,癞蛤蟆一下子蹦了出来,吓得那个女老师鬼哭狼嚎的。

从这个话题扯开去,老马讲到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当时他们家离华东管理局图书馆不远,有一次为了捉蛐蛐,无意中从一个窗子缝里看到里面全是书。从小喜欢读书的老马如获至宝,经常在跟小伙伴们一起玩时,悄悄溜进那个图书馆,进去以后还要把窗户恢复成原状,怕小伙伴们知道后暴露了这个秘密他就看不成书了。所以一起玩游戏时,小伙伴们经常莫名其妙就找不到老马了。从1966年秋天文革开始,到1969年他下乡为止,3年的时间里,他认识了《茶花女》,跟着《基督山伯爵》去复仇,分辨了《红与黑》,邂逅了《安娜·卡列尼娜》,知道了《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还有什么《高老头》《欧也妮·葛郎台》《静静的顿河》《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创业史》《青春之歌》《红岩》《红旗谱》《苦菜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三家巷》《小城春秋》《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封神演义》《三言二拍》……反正老马逮着什么看什么,古今中外囫囵吞枣,每次都要看到看不清字了为止。因为在图书馆里不敢开灯,怕别人发现,老马只能就着窗户的亮光读书。那一排排一人高的书架遮挡了窗户的光线,房屋中间书架上的书根本就看不清名字,老马就一摞摞搬到窗跟前来挑。那时的文学作品不像现在多的都数不清,作家也满天飞,那时的中外作家数都能数的过来,一种作品就能摆满一个书架。后来老马发现了这个规律,一个书架抽一本就可以了。他感觉自己那时就像是渴极了的人,突然遇到了一股清泉,就趴上去拼命的喝呀,喝呀,喝了满满一肚子,撒泡尿就什么也没有了。因为读了那么多书,书名倒记了不少,内容记住的不太多,毕竟那时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懵懵懂懂的。大概这样狂吞恶咽的在脑子里多少也会留下一些东西,再加上总是要帮父亲写认罪书,老马比同龄人要成熟不少,所以1969年刚刚上初二,他就坚决要求下乡。虽然是那帮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两个人谈的挺投机,就在咖啡馆里叫了一点西式点心做晚饭。在吃饭的口味上两个人居然也有很多相似点,都喜欢吃点甜食,都不反感面包蛋糕等。谈了一下午两个人都没有谈到个人的家庭问题,老马认为还不到时间先不要急着问,等两个人有交往的意向了再谈也不迟。

在同事朋友羡慕的眼光中出了国,决不能混得比在国内还不如。将就着过了语言关,老马尝试着做了不少事情,也赚了一点钱,但后来与前妻离婚,又变得一无所有。不过,老马凭着自己聪明的头脑和高超的驾驶技术,在悉尼的货柜车业内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于是雄心勃勃地东借西凑,对付出一笔首付的钱来,买了一辆大货柜车,做起了车老板来。但随着全球经济的疲软和自己年龄的增加,钱越来越不好赚。甚至刚刚跑了没几个月的大货车,由于三个月没交上月供,也被银行给拍卖了。拍卖得到的钱只还上了在澳洲借的钱,老姐帮他凑出的2万澳元就那样欠着先。最后只好办了一个领取社会保障金的手续,每个月就靠着刚刚能支付房租的失业救济金,再加上一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现金生意维持生存。

眼看着年龄渐老,找一个合自己心意的经济上稍微宽裕一点的老伴儿共度余生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在深圳的姐姐也替弟弟着急,但是在2400多万的澳洲人口里,只有百分之四的华人,再缩小到50多岁的单身女人,就更寥寥无几了。更何况,在尊重个人隐私的西方条律的氛围里,人人都只是自扫门前雪,大街上见了面会友好的点头,但是隔壁院里住的是谁却不知道!看来在澳洲想找个老伴儿有点不可能,于是,这几年,老马才频频回国内相亲。

不过,也幸亏没有入籍,并不是说老马的爱国心有多么强烈才不入籍,而是他发现那些入籍的朋友们每次回国的时候,反而要签证,费时间花精力去搞签证不说,还要拿出几百澳元的签证费。而不入籍,想回国的话只要去办个手续就行了,既方便又省钱。所以好多已经入籍了的,后来又去办退籍手续。反正绿卡和公民之间只有一个选举和被选举权的区别,老马也不想介入政治,那个东西对他来讲有没有都无所谓。但是这些事情老马还不想马上跟苗老师说。

看看天已不早,老马主动提出送苗老师回去。还是苗老师在手机上约的车。

路上,苗老师简单地说了几句,她九十年代初从成都应聘来深圳的一个中学教书,那时女儿还小。20多年来,她辛辛苦苦带大了女儿,女儿大学毕业后也在深圳找了工作。女儿结婚后没有辞掉工作,女婿收入也挺高,他们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子,有了孩子也是请保姆来带的,都没有麻烦她。至于那个离婚的前夫,苗老师没有多说,老马也没有多问。证实了苗老师确实是四川人,老马又有了一分亲切感。看来苗老师也不反感他,也没有瞧不起他,老马觉得这次可能会有点眉目。

在苗老师住的花园小区门前下了出租车,苗老师客套了一句:“不上去坐坐?”

“你敢让我上去吗?”

“有什么关系,喝口水嘛。”

“我可不是柳下惠啊!”

“柳下惠?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老马的心情用流行的网络用语来讲就是:晕死了!他高涨的热情像被针扎了的气球,一下子瘪下去了,只好礼貌地推辞:“下次吧。”心里却说:没下次了!

奇怪了,都说胸大无脑,见过的这些人没见得胸有多大,但怎么却仍然无脑呢?当干部的没读过几本书,教书的也没读过几本书,这世上读过这些书的女人在哪里呢?

姐姐后来得知这两次相亲没成,都是因为女方不明白老马的潜台词后,觉得这个老弟也真心不可理喻:《傲慢与偏见》可以当饭吃?还是“柳下惠”可以当钱花?年长老马10岁的姐姐当然知道那是些什么东东,毕竟姐姐受到了比较完整的教育,但是那些不知道《傲慢与偏见》的人不是一样当中层?不知道“柳下惠”不是一样当老师?

“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是文化断层,有几个人像你一样读过那么多书啊?”姐姐点着老马那稀疏的花白脑门儿说。

老马可吃够了夫妻相对无言和毫无“性”趣之苦。他对姐姐说,人生一大半都稀里糊涂溜走了,老天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要不就不找,我一个人这些年不是也挺好?要找就按我自己的心思找,不凑合!

姐姐对年逾花甲的老弟想找一个对心思的老伴儿持严重怀疑态度:“你小时候,每次因恶作剧、调皮捣蛋,被老师扣在学校,都是我去学校把你领回家。我看现在你是用那些不当吃不当用的玩意儿扎了道围墙把自己圈在了里面,看谁能把你领出来?!”

老马却信心满满,他总觉得会有那样一个女人,“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个人可以跟他一起讨论《傲慢与偏见》,那个人知道“柳下惠”是谁……

(发表于2019年第三期《澳华文学》题目《老马相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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